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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诠释的意义生发结构——以《周易》坎卦的诠释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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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诠释的意义生发结构——以《周易》坎卦的诠释为例


摘要:本文尝试从意义生发的视角探究经学的诠释。就某个意义群而言,原初意义、引申意义和他者意义构成了最基本的意义单元,众多意义单元相连接构成横向或纵向的交叉意义链。与此相应,诠释行为最基本的内容可分为开显、植入和勾连。以《周易》坎卦诠释为例,作为语词的卦名坎为实际的原初意义,《易传》开显出了陷、险和水三种引申意义,植入了“劳”这一他者意义。四者又互相勾连,成为后世诠释的基源性意义链片段。意义生发结构的探究试图超越单纯的文献实证研究,为经学诠释注入自觉性,为思想、理论创新创造前提。

众所周知,诠释是经学史展开的基本方式。经典本身构成了意义之源,经学家又从自身的知识结构、思想旨趣出发不断赋予其时代精神和价值内涵,诠释出新的意义。就其中某个具体的“意义”而言,经学史上有一条历时性质的诠释史,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多维一体的“意义群”。在此意义群的“平面”结构中,有经典自身的“原初意义”,它作为意义之源而存在; “原初意义”自身包含诸多隐而未显的“子意义”,这些“子意义”经过诠释者开掘而呈现出来的可以称作“引申意义”(本质上,“引申意义”仍然隶属于“原初意义”,它与“子意义”的区别仅仅在于“显”和“隐”的不同) ; 此外,诠释者在诠释过程中还会由“他处”(“原初意义”之外) 引入“他者意义”。——原初意义(包含子意义) 、引申意义和他者意义是意义群的基本单元。三种类型的意义单元中,原初意义一般具有单一性和确定性,而引申意义和他者意义则具有多样性和多层次性,即不同的诠释者会开显出不同的引申意义或植入不同的他者意义,而在此之后的诠释者又会在前人的基础上即上一层级的意义单元上再次开显或植入,并且不一定会是单线进行,而是交叉进行,即有可能在上一级引申意义的基础上植入他者意义,也有可能对上一级他者意义开显出引申意义,如此再向下一层级演进……由此,会产生多条单线的或交叉的意义链。如果说这种按照层级衍生出的意义链是一种纵向意义链,那么诠释者还会将不同意义链上的两个或两个以上意义单元加以勾连,形成一种横向的意义链。这种纵、横意义链交织形成的整体意义“板块”即意义群。不同类型意义之间、不同层级意义之间、不同意义链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作用,以及由此形成的意义群整体呈现出的性格色彩,构成了经典诠释中的重要现象。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这里所谓的诠释行为实际上包含三方面的内容: (1) 开显——将某层级的意义单元所包含的诸多隐而未显的“子意义”呈现为“引申意义”; (2) 植入——向某层级的意义单元植入“他者意义”; (3) 勾连——将同一纵向意义链上的不同意义单元或不同纵向意义链上的意义单元加以勾连。三个内容中,“开显”与演绎极为相似,因而呈现出一定的“客观性”色彩,而“植入”则更多体现了诠释者自己的旨趣,从而呈现出更多的张力。勾连则略显复杂,大体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诠释者将两个或两个以上本身并不存在先天联系的意义单元,依据自身的主观旨趣加以勾连,这种勾连具有一定的“植入”性质,也更富张力; 另一种情形是诠释者将两个或两个以上本身具有某种先天联系的意义单元之间的这种“隐而未显”的先天联系开显出来。勾连的这两种情形有时也是交叉进行的。

元典文献中《周易》由于自身文本性质的特殊而更具开放性,对《周易》的诠释在经典诠释中颇具典型意义。本文以《周易》诠释中具有代表性的坎卦为例,对这一经典诠释现象加以剖析,以期能窥见易学以及经典诠释中意义生发的内在理路和基本旨趣之一斑。

一、无意义的原初意义: 作为卦名的“坎”

经学视野中“坎”首先是作为八卦的名称之一,并且与卦象“☵”结为一体。古代传说伏羲创造八卦于文字创立之前,即八卦卦象要早于卦名文字,后世周文王才将八卦演为六十四卦并系以文辞。根据笔者的研究,《周易》古经中作为符号系统的六十四卦卦象与作为文字系统的卦爻辞在被《周易》古经的编纂者系统整合之前,有一段各自相对独立的发展历史; [1]而卦名的产生,正如学者所言,当在卦象与卦爻辞的结合基本固定之后:

古人著书,率不名篇,篇名大都为后人所追题,如《书》与《诗》皆是也。《周易》之卦名,犹《书》、《诗》之篇名,疑筮辞在先,卦名在后,其初仅有六十四卦形以为别,而无六十四卦名以为称。依筮辞而题卦名,亦后人之所为也。[2]

由此可知,八卦符号产生在八卦卦名之前,坎卦的卦象“☵”在被命名为“坎”之前早已作为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巫术符号在占卜中被广为使用,直到坎卦卦爻辞固定之后,命名者才从坎卦卦爻辞中摘取“坎”作为卦名。并且从来源和最初的作用来讲,“坎”作为卦名仅仅是作为一个区别于其他六十三卦的区别符号而已,本身并不具备特殊内涵和意义。从这一点来讲,卦名“坎”作为后世“坎”诠释史的意义之源,起初并不具备“意义”,即是一种无意义的原初意义。从诠释的角度来看,这一无意义的原初意义价值极为有限,而实际的意义之源,是由《易传》的革命性诠释所开启的。

二、引申意义( 子意义) : 陷、险、水

《易传》对坎的诠释采用的基本途径是经学的惯常手法——训诂。也就是说,《易传》并未将“坎”看做是一个无内涵的区别符号,而是将“坎”看做一个具有独立涵义的语词,从而赋予了其意义。从无意义的符号到有涵义的语词,这一转换是一种隐性的“植入”,被“植入”的意义取代了之前无意义的原初意义,作为语词的“坎”成为实际上的意义之源。《易传》通过训诂,开显出隐含在语词“坎”中的子意义,并成为后世诠释者所围绕的轴心。

《易传》不同篇目由各自旨趣开显出的子意义各具特色。

子意义( 1) :

《说卦传》: “坎,陷也。”《序卦传》: “坎者,陷也。”此二传以“陷”释“坎”,是典型的语词训诂,坎、陷二字音义关系极为密切,坎,溪纽谈部,陷,匣纽谈部,溪匣旁纽,谈部叠韵,二字同源。《说文》: “坎,陷也。”从意义诠释的角度而言,作为语词的“坎”是源意义,它先天地包含有“陷”这一子意义,而《说卦传》《序卦传》则通过语词训诂开显出了这一子意义,成为“坎”诠释意义群中极其重要的引申意义之一,也成为后世诠释者所依据、所围绕的轴心意义之一。

子意义( 2) :

《彖传》: “‘习坎’,重险也。”从训诂的角度来说,险,上古音晓纽谈部,与坎音近,以险释坎也是一种声训。从二者所指而言,坎本指坎坑,地有坎坑即为险阻,“险”亦是“坎”自身所含的子意义之一,《彖传》将其开显出并成为“坎”意义群中核心引申意义之一。

子意义( 3) :

《大象传》释坎: “水洊至”。《说卦传》: “坎者,水也。”又: “坎为水。”相较于“陷”和“险”在训诂意义上与“坎”之密切关联,“水”的意义则是由坎之所指引申而来。水不是坎的训诂义,但仍为隐含在坎中的子意义。坎本为坎坑,坎坑多积水,乃至典籍中不乏“坎井”之说。《庄子·秋水》: “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埳井”即“坎井”。《荀子·正论》又云: “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水作为坎诠释意义群中重要意义单元之一,是后世诸多诠释意义生发的“子源头”,影响深远。

就以上三种意义而言,由于三者都属于坎之子意义,先天包含在“母体”坎中,因此三者之间具有天然的关联; 这种关联也成为意义的生发点而被诠释者所注意,《易传》已是如此。如《彖传》,既以险释坎,又曰: “水流而不盈。”《说卦传》既云: “坎为水”,又道: “坎,陷也。”但各子意义间的关联尚未显豁。后世王弼、孔颖达则谓坎为“险陷之名”,[3]《周易程氏传》更云: “陷则为险……陷,水之体也。”[4]王、孔、程的诠释其实就是上文所说的“勾连”,在各子意义之间勾连出一条横向的意义链。

以上是对三种引申意义的分析。水、险、陷与坎由于存在语义上的天然联系,由此构成的意义链更显流畅、圆融,而诠释者植入他者意义或勾连不同意义单元却体现出另一种性格色彩,使得整个意义群更显丰满,更显张力,其诠释方式和旨趣尤其值得探究。

三、他者意义: 劳、北方——冬季

他者意义( 1) :

“坎”意义群中有一种意义较显独特,也备受学者关注,即“劳”。《说卦传》云: “劳乎坎。”又云: “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说卦传》相关内容原本是将八卦与四时、八方结合起来,赋予了八卦以时空的意义; [5]就坎卦而言,方位对应北方,时令对应冬季,万物已历四季,勤劬劳倦,故曰“劳乎坎”。后世易学家受这一解释的影响,基本都是按照这一思路来理解和诠释“劳乎坎”。如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崔憬: “冬至则坎王,而万物之所归也。”[6]孔颖达《周易正义》也道: “受纳万物勤劳,则在乎坎”。[7]我们的问题是,“劳”的意义是如何得出的? “劳”与“坎”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笔者为何将其归入“他者意义”而不是“坎”的子意义? 下面我们逐一论述。

与此密切相关,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文献问题,对照相关《周易》类出土文献,我们会发现部分《周易》类出土文献,坎卦的卦名直接就写作“劳”。列表如下:

检视上表,帛书《衷》及秦简《归藏》坎卦即作“劳”卦,《清华简( ) 》作

,整理者认为,“即劳字,卜辞金文等习见。”[8]辑本《归藏》作“荦”,马国翰引李过的说法: “谓坎为荦,荦者劳也,以万物劳乎坎也。”又引黄宗炎: “坎为劳卦,故从劳,谐声而省。物莫劳于牛,故从牛。”[9]这里的“荦”“劳”二字,一声之转,音近而假。李过的解释显然是运用《说卦传》的说法,黄宗炎认为作“荦”是因为“物莫劳于牛”,明显是望文生义。

“坎”卦为何又作“劳”卦,这个问题其实比较简单,就是同音假借而已。以往学者主要是看到“坎”“劳”字音悬隔,“不敢”从通假角度考虑。或有学者从字形入手,提出有一个与“坎”音近通假的字——“褮”,该字又与“劳”形近而讹,导致坎卦又作劳卦。[10]笔者同意坎卦作劳“与卦象、字义均无关系”,但从“假借过程中发生讹字现象”加以解释则过于曲折了。王志平先生就坎、劳二字的声、韵作了详细考察,认为“‘劳’字也有见系一读……至于韵母,是宵谈对转的关系。”[11]所以,坎卦作劳卦只是因为“坎”“劳”二字由于字音相近而通假而已,“坎”和“劳”在字义上并无关联,与卦象也没有关系。类似地,今本《周易》的“革”卦在马王堆帛书中作“勒”,也当属于这种情况。

回到意义诠释的论域,《说卦传》从坎卦诠释出“劳”的意义,其实也是采用了“声训”的方式,但是与“坎,陷也”的声训不同,坎、陷是同源词,音同义近,而坎、劳仅仅是同音而已,并无语义上的联系,所以“劳”意义属于“他者意义”,即《说卦传》从“他处”植入给坎卦的。这一诠释旨趣,不妨称作“语音联想”。

《说卦传》之后的诠释者还将他者意义“劳”与其他引申意义之间做了勾连的工作,生成了一条横向意义链。典型如郑玄,云: “坎,劳卦也,水性劳而不倦。”[12]这是将引申意义水具备的流动不息的属性与他者意义“劳”做了勾连。上文已述,勾连有两种情形,王弼、孔颖达及程颐将险、陷、水三种引申意义所做的横向勾连是属于“开显型”,而郑玄将劳与水的勾连则属于“植入型”。“开显型”勾连由于先天联系的存在,较显圆融; 而“植入型”勾连则更显张力,甚至可能会受到实证主义者的质疑和批评。以郑玄为例,我们看到《说卦传》释劳与坎的关系时说: “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坎卦为万物之所归,亦即孔颖达所说的“受纳万物”,由此得出“勤劳”“劳倦”之义,而郑玄则是着眼于水之流动不息之性质,诠释出“劳而不倦”之义。——显然,二者异趣,郑玄不同于《说卦传》的诠释只能说是他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思想旨趣使然。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说卦传》将“四时——八方”的时空体系与八卦做了一个配套,构建出了一个“八卦——时空”体系,坎卦作为这一系统中的一个“纽结”,又被植入了另外两个他者意义,即北方和冬季。“四时——八方”时空体系并非《周易》初创,起初与《周易》无涉,其内在逻辑可以不论,但将“北方——冬季”与坎卦配套的诠释理路倒是值得讨论。探究这一配套的内在根据略显复杂,甚至我们看到,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筮法》中也有一个类似的“八卦——时空”体系,但坎离两卦的位置与《说卦传》恰恰相反。虽然原因学界尚无定论,也非本文所要探究的问题,但就坎卦与“北方——冬季”配套的根据无非有两种可能途径: 一是如《说卦传》所言,“坎者,劳之卦”,而“冬”又是一年之“终”,万物归之于坎,已历四季,故有“劳倦”之义,故将冬季与坎卦相配。这一途径可以称之为“语义联想”。二是与涵义无关,与形式“有染”,即将“四时——八方”这一序列链与《说卦传》“帝出乎震,齐乎巽……劳乎坎,成言乎艮”这一序列链仅仅在形式上加以合并、对接,恰好“北方——冬季”这一节点和坎卦相对应而已,而与各自的内涵无关。不管以上两种可能哪一种符合实际,抑或都不符合,但可以肯定的是“北方——冬季”是作为他者意义被植入给坎的。这一植入意义影响深远,尤其是汉代易学中的卦气学说即是以此作为诠释基础。至此,我们将“坎意义群”中处于基源位置的几种意义单元以及由此构成的“第一层级”意义链片段作了剖析和梳理。后世易学家大多以此为基础,沿着这一诠释理路,踵事增华,使得坎意义群的内涵日趋丰满。

四、结

易学的发展,无论其诠释的立场、方法,还是内容、旨趣,都是异常丰繁复杂的,本文聚焦于“意义生发结构”,以《周易》坎卦的诠释为例加以分析,也是对易学及经学研究的一次尝试性观照。

自《易传》以来,历代易学家不断诠释创造出了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凸现出了经学诠释的创造性和生命力,但传统易学诠释虽然长于发挥创造,却缺少正本清源工作的支撑和对自身诠释行为内在机理的审视和反思,导致缺乏一定的“自觉”色彩,为当下持实证主义立场的研究者所诟病。20 世纪以来,易学的发展经历了革命性转变,文献实证一派兴起,他们否定《周易》的神圣性,主张“经传分观”,视其为历史文献,以“求真”为根本旨趣,还原了很多“历史的真实”。这一派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产生了很大影响,但其局限在于多偏重语词训释,以“还原”《周易》本义为根本旨趣,忽视了思想、观念、意义的生发源流、演进机制,导致在思想观念脉络的梳理和理论创新方面乏善可陈。

“意义生发结构”的运用,是对易学诠释的深度审视,尝试揭开诠释者诠释行为、诠释内容表面的“面纱”,剖析、揭示其意义生发的内在机理、结构、脉络,审视和反思诠释者的诠释立场、诠释方式和创造旨趣,其实是对诠释现象的深度检讨。在此检讨的基础上进行的再诠释则具有鲜明的自觉性,而非简单的“踵其事而增华”。当然,这一工作和文献实证具有类似的地方,但是后者属于经验性研究,而前者既需要以经验性研究作为基础,同时更注重逻辑、内在理路的挖掘和梳理,将一般性的文献研究、语词释义提升至思想、观念、意义的层面,探究文献语词背后的深层蕴涵。“意义生发结构”的运用既是实证的,同时也是逻辑的,在跳出文献训诂的单一研究局限的同时,又将实证主义的客观性优点运用于思想、观念、意义的来源和演进的考察上,考镜源流,探赜索隐,对丰繁复杂的思想做到清晰、透彻地理解和把握。这是对传统易学加以进一步的开掘和诠释,促进、开拓易学在思想义理方面的发展、创新,赋予古老的易学以新时代的意义必要的前提; 由此而生发的新的意义具备了坚实的实证和逻辑的双重支撑,做到了“自觉地诠释”。

[1]详见拙文《八卦新探———卦名来源与“重卦说”及卦义关系的探讨》,《世界宗教研究》2021 年第 2 期。

[2]高亨: 《周易古经今注》,《高亨著作集林》第一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 48 页。

[3]《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 152 页。

[4]程颐: 《周易程氏传》,中华书局,2011 年,第 162 页。

[5]详见拙文《〈说卦传〉“帝出乎震”章析论》,《中国哲学史》2015 年第 4 期。

[6]李鼎祚: 《周易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 268 页。

[7]《周易正义》,第 385 页。

[8]李学勤主编: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 ) 》,中西书局,2013 年,第 107 页。

[9]马国翰: 《玉函山房辑佚书》第一册,广陵书社,2005 年,第 33 页。

[10]王宁: 《秦简〈归藏〉几个卦名补释》,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http: / /www. gwz. fudan. edu. cn /SrcShow. asp? Src_ID = 1906

[11]王志平: 《清华简〈筮法〉“劳”卦即“坎”卦说解》,《传统中国研究集刊》2018 年第 1 期。

[12]李光地: 《周易折中》,巴蜀书社,2006 年,第 65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