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学术研究> 易学研究精选> 正文

快速联系

易学研究精选

请记住本站永久中文域名:风水业协会.cn

钱基博 : 周易题解及其读法

分享到:
来源:转自钱锺书研究号      作者: 钱基博           2022-10-29 15:41
字号:T|T
钱基博 :  周易题解及其读法

一 绪 论

“周易”二字解题

三 《周易》之作者

四 《周易》见于先秦诸子之引说

五 汉以后《周易》之学者及其解说

六 《周易》之本子

七 《周易》之读法

一、绪 论

“《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皆史也。”会稽章学诚倡焉,仁和龚自珍、余杭章炳麟、钱唐张尔田推衍焉。然要非所论于《易》,何者?史以藏往,《易》以知来。史者所以记群治之事为,而《易》者所以籀群治演化之大例者也。

《尚书》记言,《春秋》记事,分隶左右史(《汉书·艺文志》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而《周礼》掌建邦之六典,太史所掌《士礼》十七,亦垂国典,殆后世通典、通考之权舆,谓之史,可也。太史陈《诗》以观民风,明王政之变,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虽不名史而丽于史焉,可也。独是《易》之为书也,明天之道,察民之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系辞上》)。

帝王之言行,不屑记也;事为之制度,能违其凌杂而得其贯通者寡矣。”(见严复译《群学肄言·倡学篇》)“夫象数之理,纵极幽玄,其所据之今有,必先周知;其用事之物,亦有限域。独至群国,一事之本原流变,往往迎不见首,从不见尻,其今有既不周知,用事之物又常无限,其曼衍蕃变之情,皆象数所无有。”(见严复译《群学肄言·砭愚篇》)於戏!

此《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之所以为“极深而研几”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哉!余十年读《易》,未窥蕴奥,爰当启蒙而述是篇。

二、“周易”二字解题

古《易》有三:神农曰《连山》,黄帝曰《归藏》(孔颖达《论三代易名》曰“杜子春云:连山伏羲,归藏黄帝”“案《世谱》等群书,神农一曰连山氏,亦曰烈山氏;黄帝一曰归藏氏”),文王曰《周易》,厥为后学儒、道、墨三者分家之所本也。道家宗老子,而实源出黄帝。如伪《列子》引《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四语,见老子书。而老子书好以阴性为喻,言“归”言“闭”,如曰“万物之母”,曰“玄牝”,曰“知雄守雌”,曰“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曰“塞其兑,闭其门”,曰“用其光复归其明”,与《周易》之“扶阳抑阴”,而有以“见天下之动”者不同,疑出《归藏》义也。墨者出于禹而实滥觞于神农。孟子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主并耕之说,亦墨子尚同之指也。儒家者流,集大成于孔子。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而以斯文未丧为己任,则孔子固自承为继文王者者也。故儒家之学,出于周易;道家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即知易道之周与天地准矣。“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系辞上》)“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系辞下》)此天行之周也。“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系辞上》)“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之卦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絜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说卦)凡此之类,胥以明易道之屡迁,象昼夜四时之周而必复其始焉。此题易之所为冠以“周”欤?

三、《周易》之作者

考《周易》作者,孔颖达《论重卦之人》及《卦辞爻辞谁作》云:“《易》历三圣。伏羲既画八卦,即自重为六十四卦(采王弼说),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采马融、陆绩等说),孔子作《十翼》。所以只言三圣,不数周公者,以父统子业故也。”自东汉后起之说耳!若东汉以前,儒者皆言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孔子系辞,更无异说。《系辞下》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只言庖牺作八卦,而不言重卦。《史记·太史公自序》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日者列传》曰:“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周本纪》曰:“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所谓“序”者,盖序六十四卦先后之次。彖者瞿者也。《汉书·艺文志》删自刘向父子之《七略》,其叙《易》曰:“《易》曰:‘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盖卦、爻分画于羲、文,《系辞》焉而命之,则始于孔子,如此则与“三圣”“三古”之说相合。而扬雄作《太玄》,客有难《玄》太深,众人之不好也,乃解难曰:“宓牺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藏,定万物之基。”亦不言宓牺重卦,文王系辞。扬子《法言·问神篇》曰:“《易》始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其益可知也。”《问明篇》曰:“文王,渊懿也。重《易》六爻,不亦渊乎?”《论衡·对作篇》曰:“《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演’。”《正说篇》曰:“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也。”是扬子《法言》及王充亦谓伏羲画卦,文王重卦也。然则东汉以前,更无伏羲重卦、文王系辞之说;而越世绵邈,所闻异辞,惟古说为可传信,以近古而见闻较真也。爰备著之以纠孔氏之违焉。

四、《周易》见于先秦诸子之引说

《礼记·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而不及《易》者,则以《易》未经孔子之系辞,但有卦爻而无解说,故不可与《诗》《书》《礼》《乐》并垂为教,当时但以为卜筮之书而已。至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阐明其义理,推合于人事,于是《易》道乃著。而稽之先秦诸子,其引《易》有与孔子相发明者:或论作《易》之大旨,或明学《易》之大用,或援《易》以明例,或引《易》以决事。如《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篇》曰:“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所谓“太一”者,“太极”也。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著于《系辞传》者,岂非吕氏所称“万物之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者乎?吕氏又称:“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岂非《易》所称“复见天地之心”,而欲以明《易》道之出于周者乎?其言作《易》之大指,有如此者。《荀子·大略篇》曰:“善为《易》者不占。”《荀子》此言,深以挽用《易》之失也。当时学者用《易》,专为占卜,故暴秦焚书,而《易》独以卜筮存。殊不思《易》之道与天地准,可以知幽明之故,可以知死生之说,可以知鬼神之情状;凡天地之消长,人事之得失,罔不弥纶,宁只卜筮之书而已!故曰“善为《易》者不占”,所以明学《易》之大用别有在也。又云:“《易》之《咸》,见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聘士之义,亲迎之道,重始也。”此本孔子《大象》序卦之指,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易》非专为卜筮作,于此可见。其言学《易》之大用,有如此者。《荀子·非相篇》曰:“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庸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此释坤六四爻辞。囊以盛物,故曰“好其实”,括之者,“不恤其文”也。《文言传》曰:“天地闭,贤人隐。”《春秋左氏传》曰:“身将隐,焉用文之!”此乃介之推甘心蜚遁,视社会国家如弁髦;较之直方而德不孤,含章而发以时者,迥不及矣!故目之曰“腐儒”。“无咎无誉”,与《大过》九五枯杨同辞,非吉占也,故曰“不免于埤污庸俗”。《史记·范睢蔡泽列传》载蔡泽说应侯,引《易》曰“亢龙有悔”,而释《乾》上九之爻辞,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屈,往而不能自反者也。《战国策·楚策》载黄歇说秦昭王,引《易》曰“狐濡其尾”,而释《未济》卦辞,言始之易,终之难也。皆援《易》以决事。至《荀子·大略篇》曰:“‘复自道,何其咎’,以为能变也。”《吕氏春秋·有始览·务本篇》亦引而申之曰:“以言本无异,则动卒有喜。”此释《小畜》初九爻辞。《荀子》言变,《吕览》言动,皆取《复》卦刚反之义。凡易卦中有举他卦名者,皆取义于彼卦;如《鼎》九三言鼎革,即取《鼎》《革》反对之象。《泰》六五言归妹之祉,即取《归妹》六五袂良之义。易之通例如此。乾为天,天道转圜,周匝复始,动而复下,非有异辙,故曰“复自道”。凡六爻,上为末,初为本。云“本无异”者,明初之复道乃自道也。《吕氏春秋·慎大览·慎大篇》引《易》“愬愬履虎尾终吉”,尤可证今本《履》九四“履虎尾愬愬终吉”之倒讹。象曰“愬愬终吉”,与《泰》九二象曰“包荒得尚于中行”,文法相同,举首尾以赅中,爻之象曰有是例也。而《恃君览·召类篇》引史默说《涣群》之义,尤得《易》道之大,其言曰:“涣者,贤也。群者,众也。元者,吉之始也。涣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贤也。”此释《涣》六四爻词。卦名涣者,取文章分布之象。《大象》曰:“风行水上,《涣》。”谓水之融液而成文也。涣者贤也,群者众也,谓所分布者皆众贤也;分布众贤,邦家之光也。下又云“涣有邱”,四邑曰邱,谓其所分布者,又禄之以大邑也。五“涣汗其大号”,谓下求贤之诏也。二“涣奔其机”,谓群贤之骏奔走也。三“涣其躬”,谓布其腹心之臣也。“涣汗”,谓宣布阳气。“涣血”,谓宣布阴精。凡人阴阳表里,郁结不通而成病,犹上下闭塞不通而成否。涣汗则邪解,涣血则邪去,犹国用贤人以通下情,则邪慝自除也。注家以涣为难散不美之称,全卦之例皆失!元吉与大吉异,元吉以德言,大吉以时言。《乾》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文言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故曰“元吉者吉之始”。旧解“元吉”为大吉,全《易》之例皆失。当以史默之说,匡后来注家之违。斯又可援以明《易》例者也。先秦诸子引说《易》文,卓有名理,大率称此。虽不言受易孔子,而按其引辞,则孔子之所系,籀其称说,亦揆之孔子《彖》《象》《系辞》之全体大例,若合符节者也。特举而申之,以明其凡云。

五、汉以后《周易》之学者及其解说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而受《易》者独称商瞿。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孔子传《易》于瞿。瞿传鲁人桥庇子庸。子庸传江东臂子弓。子弓传燕周丑子家。子家传东武孙虞子乘。子乘传齐田何子装。(《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瞿传楚人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传东武王同子中,洛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而王氏、周氏、服氏各二篇,独丁氏八篇,见《汉书·艺文志》。要言《易》者本之丁宽。宽字子襄,梁人也。初梁项生从田何受《易》;时宽为项生从者,读《易》精敏,材过项生,遂事何。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景帝时,为梁孝王将军,距《读易杂识》一卷,《改正蓍著法》一卷。其平日持论,以为:“《易》如大明镜,无论以何物映之,莫不适如其本来之象。如君主立宪,义取亲民,为‘同人’象。民主立宪,主权在民,为‘大有’象。社会政治,无君民上下之分,为‘随’象。乃至日光七色,见象于白‘贲’;微生虫变化物质,见象于‘蛊’。又如《系辞传》言:‘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而所谓‘辟’者,即物理学之所谓离心力也。‘翕’者,即物理学所谓向心力也。凡物之运动,能循其常轨而不息者,皆赖此离心、向心二力之作用。地球之绕日,即此作用之公例也。凡近世所矜为创获者,而《易》皆备其象、明其理于数千年之前。盖理本一原,数无二致。时无古今,地无中外。有偏重而无偏废。中土文明,理重于数。而西国则数胜于理。重理,或流于空谈而鲜实际;泥数,或偏于物质而遗精神。惟《易》则理数兼赅,形上道而形下器,乃足以调剂中西末流之偏,以会其通而宏其指。”此则推而大之,以至于无垠,而异军突起,足为《易》学辟一新涂者焉。

六、《周易》之本子

自古以来,传《易》者众,屡有更定,而文王、孔子之《易》,不可复考见。据《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易经》十二篇,施、孟、梁邱三家。师古曰:“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孔颖达《论夫子十翼》曰:“但数《十翼》,亦有多家。既文王《易经》本分为上下二篇,则区域各别,彖象释卦,亦当随经而分,故一家数《十翼》云:‘《上彖》一,《下彖》二,《上象》三,《下象》四,《上系》五,《下系》六,《文言》七,《说卦》八,《序卦》九,《杂卦》十。’”然《十翼》之说,不知起于何人。隋唐以前,大儒君子不论。《史记·孔子世家》虽有“《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之文,而不言《十翼》。“说卦”二字亦疑衍。《论衡·正说篇》曰:“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皇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所说《易》益一篇,盖《说卦》也。据王充说,《说卦》义》也。可谓极参伍错综之能事,而不名一家者矣。观其封面则署曰《监本易经》者,推求其故:盖明刻永乐之《大全本监》固程子之《传》与《朱子本义》并列,篇第章句悉依《程传》,而以《本义》之注,录于《程传》之后者。后以考试功令,专重《朱义》。坊贾射利,节减篇幅,于是去《传》留《义》,而篇帙则仍未之改。嘉靖间,苏州学官成某不求甚解,从而刊布之。非驴非马,而题曰《监本易经》者,此物此志也。可称为《周易》之第五翻本,斯固卑之无甚高论矣!

七、《周易》之读法

《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汉有焦延寿、京房之推灾祥,阴阳家之占验也。魏有王弼、韩康伯之黜象数,道家之虚无也。宋有陈抟、邵雍之演图书,方士之修炼也。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炼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语曰:“群言淆乱衷诸圣。”而欲籀明《易》道,莫如折衷孔子。《易》本为卜筮之书,而孔子推天道以明人事;《易》只有卦爻之画,而孔子玩爻象而系之辞,曰:“我于《易》则彬彬矣。”《易纬·通卦验》云:“苍牙通灵,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经。”则是孔子之有大造于《易》也。费直治《易》亡章句,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而荀爽传费氏学,著《易》传,据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以十篇之文解说经意。此千古读《易》之准的也。姑以鄙意,粗发读例:

第一,明《易》之学。

窃以为善读《易》者,必祛四蔽、明一谛,而后可以辟理障,阐《易》学。

何谓四蔽?

一曰以阴阳占验言《易》,《易》之为书,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孔子说《易》见于《论语》者二事:一勉无过,一戒无恒。皆切人事。而战国《荀子》《吕览》及汉初贾谊《新书》、董子《繁露》、淮南《鸿烈》解诸子书引《易》,亦皆切人事言之,而不主阴阳灾变,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焦、京之阴阳灾变,入于祥;再变而为陈、邵(陈抟、邵雍)之河图、洛书,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逊清学者于陈、邵之图书,辞而辟之,而复理焦、京纳甲、卦气之说,是去一障又生一障,宁必此之为是而彼之为非哉!

一曰以老子明《易》。自何晏善谭《易》《老》,见称《魏氏春秋》,谈者每以《老》《易》对举,而王弼注《易》亦杂老氏之旨。不知老子知常,《易》道观变;老子守归根之静,《易》道见天下之动;老子阐旨于重玄以明天之道,《易》道假象于阴阳以察民之故。一无对,一有对,论旨之不同如此,而谭者皮傅枝辞。此孙盛所为讥弼“以附会之辩而欲笼统玄旨,虽有可观,恐泥大道”者也!(《魏志·钟会传》裴松之注引)但汉末《易》道猥杂,卦气、爻辰、纳甲、飞伏、世应之说,纷然并作,弼乘其敝,扫而空之,颇有摧陷廓清之功。而以清言说经,杂以道家之学,汉人朴实说经之体,至此一变。然则弼注之所以可取者,在不取术数而明义理;其所以可议者,在不切人事而杂玄虚。

一曰以禅参《易》。宋儒杨简承其师陆九渊之学,为《易传》,略象数而谈心性,多入于禅。王宗传与之同时,而作《童溪易传》,力排象数而不免涉于虚无,大旨与简相类。逊清《四库全书提要》录存其书,见以佛理诂《易》,自二人始,著经学别派之由也,不知以禅参《易》,极盛南朝。孔颖达论之最为宏通,其序《周易正义》,以为:“江南义疏十有余家,皆辞尚虚玄,义多浮诞。原夫《易》理难穷,虽复玄之又玄;至于垂范作则,便是有而教有。若论住内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说,斯乃义涉于释氏,非为教于孔门也。”诚哉是言!兹不复赘。

一曰以进化论《易》。欧通以还,进化论兴,而谭《易》者亦以进化为应运。不知“易”而名“周”,只是化而非进。言世运之变同,而所以为言者不同。《周易》之所明者,天道无往而不复;进化之所论者,群治有进而无退。然英哲家赫胥黎论天演,而终之以进化一篇,曰:“万化周流,有其隆升,则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也,自京垓亿载以还,世运方趋上行之轨,日中则昃,终当造其极而下移。然则言化者谓世运必日亨,人道必止至善,亦有不必尽然者矣。”则是万化之循周流,世运之不日亨,赫氏何尝不凿凿言之也。

四蔽既祛,当明一谛。夫六十四卦大象,皆有“君子以”字以征验人事。“君”者群也,“君子”之言善群者也。圣人之情见乎辞矣。然则《易》之为学,群学也。“群学者何?用科学之律令,察民群之变端,以明既往,测方来也。”(严复译斯宾塞尔之《群学肄言·序》)福劳特曰:“今世所谓科学者,非但即物穷理已也,于先后因果之间,必有数往知来之公例,而后副名实。”(严复译《群学肄言·倡学第二》引)斯宾塞尔曰:“科学者,所以穷理尽性,而至诚者可以前知。”(严复译《群学肄言·倡学第二》)“群学之事,所重者,不在今日群种治化之已然也,在即其已然,推所必至。天生烝民,德不虚立。于其身有性情才力之可指,于其群即有强弱衰盛之可指,是则群学所以为学而已矣。”(《群学肄言·喻术第三》)吾观于《易》,彰往而察来,显微而阐幽,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籀乾坤、群:有谓群治之演变虽赜,而往复循环,阖辟有常,可以籀其大例者;有谓世变何常,察史可知,一往不复而日进无疆者。”(氏在国立自治学院演讲题曰社会学研究方法上之争辨有记录,载《东方杂志》第十卷第二十二号,今括其指以便征引)而《易》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原始要终,而籀群治演变之大经大法者也。倘所谓“哲家之群学”非耶?必明乎此而后可与言读《易》。

第二,读《易》之序。

孔子之于《易》也,《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各自为篇,而王弼注以《彖》《象》《文言》分附其卦当爻之下,以解说经意,而明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或者有改经之讥。然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费直家法如此。今以相合,学者寻省易晓,未为非计也。惟是不读《说卦》,无以明八卦之法象德业,犹之读代数书者不明正负号之用法,读几何书者不知点、线、面之界说,而欲演数作图,胡可得也。不读上下《系辞传》,无以知一经之全体大例,犹之读代数书者不熟记公式,读几何学者不明白定理,而欲演算作图,亦不可也。是故读《易》者宜先读《说卦》,次读上下《系辞传》,然后读上下《经》之《系辞》《彖》《象》《文言》,则于卦位、爻位、象义及彖、象、爻之材德,已略有头绪,以读经文,自可触类而通,无虞扞格。而《序卦》则序六十四卦先后相次之义,以见消长之迭倚;杂卦则举六十四卦彼此反对之例,以明刚柔之相杂。错综其义,言非一端,是非旁贯全经不能通晓也。当以殿于末焉。

第三,籀《易》之例。

《易》之发凡起例,尽于《说卦》及上下《系辞传》。然而书不书言,言不尽意。有据辞籀推,可以意会者;有发于他经,不见《易》书者。观其会通,籀为大例:有画卦之例,有系辞之例,有玩占之例。

(甲)画卦之例。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然言位者有二义:“列贵贱者存乎位。”二三四五在上位者为贵,在下位者为贱。二四,则四贵而二贱;三五,则五贵而三贱。而初上为无位之爻,初为未仕之人,上则事外之地;皆不当位也。故乾之上曰贵而无位。需之上曰不当位(王弼注需上六曰“处无位之地,不当位者也”)。若以一卦之体言之,则皆谓之位,故曰:“易六位而成章。”《易纬·乾凿度》曰:“初为元士。二为大夫。三为三公。四为诸侯。五为天子。上为宗庙。凡此六者,阴阳所以进退,君臣所以升降,万民所以为象则也。”后来注家多据以为说。然亦有以四为三公,三为诸侯者。如《系辞下》:“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崔憬曰:“二主士大夫位,佐于一国;四主三孤三公牧伯之位,佐于天子;皆同有佐理之功也。二主士大夫,位卑;四孤公牧伯,位尊。故有异也。”又“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崔憬曰:“三,诸侯之位;四,天子之位。同有理人之功,而君臣之位异也。”则是四为三公,三为诸侯矣。此亦不可不知也。虽然犹有疑第一位言初,第六位当言终;第六位言上,第一位当言下,所以文不同者:盖下言初,则上有末义。故《大过彖》云“栋挠本末弱”,则是上有末义。六言上,则初当言下故“乾”小象云“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则是初有下义。互文相通,一也。且第一言初者,欲明万物积渐,从无人有,所以言初,不言一与下。而六言上者,欲见位居卦上,故不言六与末,二也。此画卦之大例。然而犹有可论者:

(一)卦爻有主

卦主之说,汉宋之儒皆用之。欲明卦主,宜籀彖辞。而彖辞之系,盖统观六爻以立义者。如屯则以初为侯,蒙则以二为师,师则以二为将,比则以五为君,其义皆先定于彖。爻辞不过因之而随爻细别耳。其爻之合于卦义者吉,不合于卦义者凶。

(二)爻有当位不当位

凡阳爻居阳位、阴爻居阴位者曰“当位”。反之而阳爻居阴位、阴爻居阳位曰“不当位”。而二四为阴位,三五为阳位,六为阴爻,九为阳爻。如《履》六三:“履虎尾,咥人凶!”《象》曰:“咥人之凶,位不当也。”九五:“夬履贞历。”《象》曰:“夬履贞厉,位正当也。”《临》六四:“至临无咎。”《象》曰:“至临无咎,位当也。”《大壮》六五:“丧羊于易,无悔。”《象》曰:“丧羊于易,位不当也。”如此之类,大抵当位者吉,不当位者凶。

(三)爻有比应

“应”者,上下体相对应之爻也。“比”者,逐位相比连之爻也。如《师》彖曰“刚中而应”,指九二与六五应。《同人》彖曰“中正而应”,指六五与九二应。此之谓“应”。又如《比》六三“比之匪人”,指三上比六四,下比六二,皆阴柔不正,故以“匪人”为言。六四:“外比之贞吉。”《象》曰:“外比于贤,以从上也。”孔颖达疏:“外比九五,居中得位,故称贤也。”此之谓“比”。然阳之所求者阴,阴之所求者阳,比与应必一阴一阳,乃相求而相得;而六爻之中,惟四与五比,二与五应为最重。盖以五为尊位,四近而承之,二远而应之也。然近而承者,则贵乎恭顺小心,故刚不如柔之善;远而应者,则贵乎强毅有为,故柔又不如刚之善。以此例推之:《易》中以六四承九五者皆吉,以九四承六五者多凶,以九二应六五者皆吉,以六二应九五者不能吉。其他四与初,犹或取相应之义;三与上,则取应义者少矣,五与上,犹或取相比之义。初与二,二与三,三与四,则取比义者少矣。若其爻为卦主,则群爻皆以比之应之为吉凶焉。

(四)卦内为互

凡卦爻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谓之互体;权舆《左氏》庄公二十二年,陈侯筮,遇《观》之《否》,曰:“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杜预注“自二至四有《艮》象(四爻变故),艮为山”,是也。大抵八卦之中,《乾》《坤》纯乎阴阳,故无互体。若《震》《巽》《艮》《兑》分主四时,而《坎》《离》居中以运之,是以下互《震》而上互《艮》者,《坎》也,下互《巽》而上互《兑》者,《离》也。若《震》《巽》分《乾》《坤》之下画,则上互有《坎》《离》;《艮》《兑》分《乾》《坤》之上画,则下互有《坎》《离》;而《震》《艮》又自相互,《巽》兑又自相互。斯阴阳老少之交相资也。惟《易》书未尝明言之,而爻辞多有取象互体者:《屯》六二:“女子贞不字。”盖《屯》二至四互《坤》。《坤》道成女,故称“女子”。二居《坤》初,故曰“不字”也。《履》六三:“眇能视,跛能履。”盖《履》二至四互《离》,三至五互《巽》。《离》为目,故能视;《巽》为股,故能《履》。其下卦《兑》也,兑为毁折,故眇且跛也。此其例也。然古人互体之法但于六画中求两互,是正例也。汉人说《易》如剥蕉,于是又有从互体以求重卦之法,谓之连互。盖取两互卦与两正卦参错连之,下互连外体,上互连内体,各得一卦,所谓五画之连互也。下互连内体,上互连外体,又各得一卦,所谓四画之连互也。虞翻解《豫》曰:“《豫》初至五互体《比》,故利建侯。”是五画连互之说也。又曰:“三至上互体《师》,故利行师。”是四画连互之说也。王弼尚名理,讥互体。然注《暌》六二曰:“始虽受困,终获刚助。”《暌》自初至五成《困》,此用互体也。即卜筮家占法亦用之。宋人或筮取妻,得《小过》,不知其说,质之沙随。则曰:“大吉。”盖内卦兼互体为《渐》,《渐》女归吉。外卦兼互体,则《归妹》也。是诚曲而中矣。

(五)卦外相之

凡以两爻交易而得一卦者,谓之之卦;言之卦者亦始《左氏》。庄二十二年,陈侯筮,遇《观》之《否》,谓遇《观》卦,以四爻动当变,故以六四变九四,以《巽》变《乾》,而为《观》之《否》。闵元年,毕万筮,遇《屯》之《比》,谓遇《屯》卦,以初爻动当变,故以初九变初六,以《震》变《坤》,而为《屯》之《比》。“之”之为言往也。虞翻说《易》,大抵取之卦者为多焉。

(六)卦无不对

六十四卦之相比者,无不两两相对。但有正对,有反对。《乾》之与《《坤》,《坎》之与《离》,《颐》之与《大过》,《中孚》之与《小过》,八卦正对也。正对不变,故反覆观之,止成八卦。其余五十六卦,皆反对也。反对者皆变,故反覆观之,共二十八卦。以正对卦合反对卦观之,总而为三十六卦。《上经》三十卦,不变卦凡六,《乾》《坤》《坎》《离》《颐》《大过》是也。自《屯》《蒙》而下二十四卦,反之则为十二,以十二而加六,则十八也。《下经》三十四卦,不变卦凡二,《中孚》《小过》是也。自《咸》《恒》而下三十二卦,反之则为十六,以十六加二,亦十八也。上下《经》之卦数,岂不适相均哉!

(乙)系辞之例

圣人设卦观象,卦有小大,象有往来。大抵上卦曰外,下卦曰内。内卦为主,外卦为客。自外曰来,自内称往。《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朱子《本义》:“《震》动在下,《坎》险在上,是能动乎险中;能动虽可以亨,而在险则宜守正,而未可遽有所往耳。”《复》朋来无咎。虞翻注:“《兑》为朋,在内称来,五阴从初,初阳正息而成兑,故朋来无咎。”殊为曲说,而曰“在内称来”,尤乖《易》例。不知同道曰朋。五阴在外,一阳在内;五阴同志,来从初阳,故曰“朋来”。阴之所求者阳,何咎之有!《井》,《颐》之与《大过》,《中孚》之与《小过》,八卦正对也。正对不变,故反覆观之,止成八卦。其余五十六卦,皆反对也。反对者皆变,故反覆观之,共二十八卦。以正对卦合反对卦观之,总而为三十六卦。《上经》三十卦,不变卦凡六,《乾》《坤》《坎》《离》《颐》《大过》是也。自《屯》《井》,往来井井,虞翻《注》:“泰初之五也。往谓之五,来谓之初。”此往来之说也。阳卦为大,阴卦为小。《泰》,小往大来,虞翻《注》:“《坤》阴诎外为小往。《乾》阳信内为大来。”朱子《本义》:“小谓阴,大谓阳,言《坤》往居外,《乾》来居内。”《否》,大往小来。孔颖达《疏》:“阳气往而阴气来,故曰‘大往小来’。阳主生息,故称大。阴主消耗,故称小。”此小大之说也。卦有小大,辞有险易。系辞焉而明吉凶。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无咎者善补过也。然而不可不知者:一诸卦及爻,亦有不言吉凶者。义有数等:或吉凶据文可知,不须明言吉凶者;若《乾》“元亨利贞”及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属,寻文考义,是吉可知,故不须云吉也。若其《剥》“不利有攸往”,《离》之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之属,据其文辞,其凶可见,故不言凶也。亦有爻处吉凶之际,吉凶未定,行善则吉,行恶则凶。是吉凶未定,亦不言吉凶,若《乾》之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若《屯》之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是吉凶未定,亦不言吉凶也。又诸称“无咎”者,若不有善应则有咎;若有善应,则无咎。此亦不定言吉凶也。诸称吉凶者,皆嫌其吉凶不明,故言吉凶以明之。若《坤》之六五“黄裳元吉”,以阴居尊位,嫌其不吉,故言吉以明之,推此余可知也。亦有于事无嫌,吉凶灼然可知,而更明言吉凶者,若《剥》之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六二“剥床以辨,蔑贞凶”,此皆凶状灼然而言凶也。或有一卦之内,一爻之中,得失相形,须言吉凶,若《大过》九三“栋挠凶”,九四“栋隆吉”,是一卦相形也。《屯》九五“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是一爻相形也。亦有一事相形,终始有异,若《讼》卦“有孚窒,惕中吉,终凶”之类,是也。大略如此。二言“无咎”者有二:有善补过,故无咎者;亦有祸自己招,无所怨咎,如《节》之六三“不节之嗟,又谁咎”者,但如此者少,此据多者言之,故云“无咎者善补过也”。此系辞之大例,但辞有卦辞,有爻辞,有释卦辞、爻辞之辞。

(一)卦辞

卦之系辞,多曰“元亨利贞”,是谓四德;但余卦四德,有劣于《乾》,故《乾》卦直云“元亨利贞”,余无所言,欲见四德,《乾》所固有,而无所不包。其余卦则四德之下,更有余事,以四德狭劣,故有全无德者,若《豫》《观》《剥》《蹇》《夬》《姤》之属是也。亦有卦善而无德者,《井》《解》之属是也。凡四德者,亨之与贞,其德特,行;若元之与利,则配连他事,其意以元配亨,以利配贞,如“乾,元亨利贞”,虽系四德,实只两意。何则?元,始也。亨,通也。利,宜也。贞,正而固也。乾元者,始而亨者也。人能至健,自始即通,然必宜于正固,是只两意也。但《易》之中,有言“小亨”者矣,有言“不可贞”者矣。一时之通,其亨则小;惟自始而即亨焉,所谓慎图之于始者,而后其亨乃可大可久也。是元在亨之先也。硁硁之固,固则非宜,惟有宜者在焉,而后可以固守也。是宜在贞之先也。其在六十四卦者,皆是此理。故其言“元亨”者,合乎此者也。其但言“亨”或曰“小亨”者,次乎此者也。其言“利贞”者,合乎此者也。其言“不可贞”,“勿用永贞”,或曰“贞凶”“贞厉”“贞吝”者,反乎此者也。元虽配亨,亦配他事。故《比》卦云“元永贞”,《坤》六五“黄裳元吉”是也。利亦非独利贞,亦所利余事多矣,若“利涉大川”,“利建侯”,“利见大人”,“利君子贞”,如此之属,连事起文,不数以为德也。此四德,非惟卦下有之,亦于爻下有之,但爻下其事稍少。

(二)释卦辞

释卦辞者有《彖》,有《象》。

彖者,断一卦之义,先释名,后释辞。其释名,则杂取诸卦象、卦德、卦体,有兼取者,有但取其一二者,要皆以《传》中首一句之义为重。如《屯》则“刚柔始交而难生”,《蒙》则“山下有险”,皆第一义也。释辞之体尤为不一,有直据卦名而论其理者,有杂取卦象、卦德、卦体者。盖辞生于名,就卦辞观之,则据卦名而论其理者正也。然名既根于卦,则辞亦不离乎卦,杂而取之,一则所以尽名中之蕴,以见辞义之有所从来;一则以为二体六爻吉凶之断例,而见辞义之无所不包也。惟《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卦不释名者,八卦之名,文王无改于伏羲之旧,而其德、其象,相传已久,不待释也。惟《坎》加习字,有取于重卦之义,故特释之。其释辞则亦杂取卦德、卦象与其爻位。如释“《乾》,元亨利贞”之辞,则以天言之者,其卦象也;以九五言之者,其爻位也。释《坤》辞以地,释《坎》辞以水,释《震》辞以雷,则皆卦象也。释《坎》以“刚中”,释《离》以“柔中”,释《艮》曰“上下敌应,不相与也”,释《巽》曰“刚巽柔顺”,释《兑》曰“刚中柔外”,则皆爻位也。大抵爻之为卦主者,必见义于彖,而辞例亦不一:有发首则叹美卦者,《乾》彖云“大哉乾元”,《坤》彖云“至哉坤元”,以《乾》《坤》德大,故先叹美之,乃后详说其义;或有先叠文解义而后叹者,则《豫》彖之终曰“豫之时义大矣哉”之类是也;或有先释卦名之义,后以卦名结之者,则《同人》彖曰“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大有》彖曰“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之例是也;或有特叠卦名而称其卦者,则《同人》彖曰“《同人》曰‘《同人》于野,亨’”,王弼注:“《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非二之所能也,是《乾》之所行,故特曰‘《同人》曰’。”此等之属,为文不同,唯《同人》之彖,特称“《同人》曰”。其余诸卦之彖或详或略,或先或后,故上下参差,体例不同。

象者,说一卦之象,六十四卦不同:或总举象之所由,不论象之实体,又总包六爻,不显上体下体,则《乾》《坤》二卦是也。或直举上下二体者,若云雷《屯》也,天地交《泰》也,天地不交《否》也,雷电《噬嗑》或有虽先举下象,称在上象之下者:若雷在地中《复》也,天在山中《大畜》也,明入地中《明夷》也,泽无水《困》也,是先举下象而称在上象之下,亦义取下象以立卦也。所称之象,有实象,有假象。实象者:若地上有水《比》也,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故言实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虽有实象、假象,皆以义示人,总谓之象也。《彖》释名,或举卦象,或举卦德,或举卦体。而《象》则专取两象以立义,而德体不与焉。

(三)爻辞

六爻相杂,惟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若夫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二多誉,四多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耶?大约初上虽无位,而为事之始终。自二至五,则居中而正,为用事之位。其间有为主爻者,则系之辞曰我;《蒙》九二,《小畜》六四,《观》九五,颐初九,《小过》六五,《中孚》九二也。独《需》三,《解》三,《鼎》三,《旅》四,以本爻称我耳。玩辞者拟其初竟其终,参合其物理以辩其是非而求其备,此学《易》之法也。

(四)释爻辞

释爻辞者亦称“《象》曰”,以别于卦辞下之象,谓之小象。惟《乾》《坤》德大,别系《文言》。大抵阳爻居阳位,阴爻居阴位,而位与爻相当者称“正”,如《坤》六二《文言》曰“‘直’其正也”,《履》九五《象》曰“位正当也”,《遁》九五《象》曰“以正志也”,此其例也。凡初爻疑于进退可否之间,《乾》文言之说九四曰“上下无常”,曰“进退无恒”,故曰“或之者疑,之也”,以为六十四卦之发凡起例,而疑之谊起焉。凡上爻称“终”,亦称“穷”。《比》上六《象》曰“无所终也”,《剥》上九《象》曰“终不可用也”,此称“终”之例也。《乾》上九《言》曰“穷之灾也”,《坤》上六《象》曰“其道穷也”,此称“穷”之例也。盖上位六爻之上,与初居一卦之下者不同。初取象于“足”“趾”“尾”以最下体也,故称“下”,上取象于“首”“顶”“角”,以最上体也,故称“穷”。《比》上六“比之无首”,《离》上九“有嘉折首”,此取象于“首”也。《大过》上六“过涉灭顶”,此取象于“顶”也。《晋》上九“晋其角”,《姤》上九“姤其角”,此取象于“角”也。大抵上戒其不终,初教以防渐。谨小慎微,而贵于中以行正,无过不及。此作《易》之微意也。

(丙)玩占之例

昔有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朱子曰:易只是为卜筮而作,故《周礼》分明言太卜掌三易《连山》《归藏》《周易》。古人于卜筮之官,立之凡数人。秦去古未远,故《周易》亦以卜筮得不焚。又曰圣人作易本是使人卜筮,以决所行之可否,而因之以教人为善。故卦爻之辞只是因依象类,虑设于此)参天两地而倚数(孔颖达曰:两为偶数之始,三为奇数之韧,不以一目奇者。孔氏云,以三中含两有一,以包两之义,明天有包地之德阳有包阴之道),以五乘十,大衍之数也,而道据其一(《汉书·律历志》),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天于左手,地于右手。有天地,则人生焉。于是挂一以象三。而挂者,当取左一蓍挂右手之小指,象天施而地生成之也。然后先置右手之蓍于一处,而以右手四四而数左手之蓍,又置左手之蓍,而以左手四四而数右手之蓍,是之谓揲。揲,间而数之也。揲之以四者,象四时也;其左右手交揲者,象天地交泰,而四时序,岁功成也。所揲之余曰扐,不一则二,不三则四也。扐并合,以挂左手之小指,为一扐。不四则八也。已一扐,复取前过揲之蓍,分而为二,揲之以四如初,而求其所揲之余,是为再扐。而归以所挂之一,是谓“归奇于扐以象闰”。闰,积月之余日以成月者也。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所得之数,不五则九也,以并于扐而挂左手之小指。又取前过揲之蓍而三揲之如初,而求其扐。左右手并合,仍不四则八,如初扐也。仍以并挂左手之小指,而一爻之阴阳以定。三扐所并之数共十三(即初扐四,再扐五,第三扐四之和),则存蓍三十六(四十九减十三之余),以四揲之,适九,老阳也。三扐所并之数共二十五(即初扐八,再扐九,第三扐八之和),则存蓍二十四(四十九减二十五),以四揲之,适六,老阴也。若三扐之并数二十一(初扐八,再扐九,第三扐四或初扐四,再扐九,第三扐八,或初扐八,再扐五,第三扐八所并之和),则存蓍二十八(四十九减二十一),以四揲之,适七,少阳也。并数十七(初扐四,再扐五,第三扐八,或初扐八,再扐五,第三扐四,或初扐四,再扐九,第三扐四之和),则存蓍三十二(四十九减十七)以四揲之,适八,少阴也(阳之进者为老,退者为少。故九为老,七为少。阴之退者为老,进者为少。故六为老,八为少)。是故三揲而成爻,十有八揲而成卦。以动者尚其变,以卜筮者尚其占。爻之老阴老阳者,谓之动爻,皆变也。然一爻动则变,乱动则不变。而考之《春秋左氏传》载春秋君卿之以《周易》占者:一爻变,则以变爻辞占。庄二十二年《传》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遇《观》之, 《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观》六四爻辞也。僖十五年《传》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暌》,史苏占之曰:“不吉! 其繇曰 ‘士刲羊’,亦无衁也。‘女承筐’,亦无贶也。”“士刲羊,女承筐”,《归妹》上六爻辞也,此其例也。数爻变,则以卦辞占,如六爻皆不变之例。襄九年《传》: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艮》不能变《随》,必《艮》之五爻俱变,独第二不变,则为随)姜曰:“岂《随》也哉! 必死于此,弗得出矣!”盖《艮》卦辞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故曰“必死于此”。而《彖》则曰:“《艮》其止,止其所也。” 故曰“弗得出”是也。以爻辞占称九六,以卦辞占称八。九六皆变而八不变,不变之卦,不云七而云八者,盖蓍圆而神,七也;卦方以知,八也;六爻易以贡,九六也。七七四十九,蓍之数;八八六十四,卦之数;九六变成三百六十四,爻之数。神以知来,知以藏往。知来为卦之未成者,藏往为卦之已成者,故不曰七而曰八。春秋内外传从无筮得其卦之七者,以七者筮之数,未成卦也。筮之以钱代蓍,出于《火珠林》,犹是汉人遗法,盖其法亦有所本。《仪礼·士冠礼》注曰:“所卦者,所以画地记爻。”疏云:“所卦者,所以画地记爻者。筮法,依七八九六之爻而记之。但古用木画地,今则用钱。以三少为重钱,重钱则九也;三多为交钱,交钱则六也;两多一少为单钱,单钱则七也;两少一多为拆钱,拆钱则八也。”按,贾公彦为唐初人,而其疏《仪礼》自称本于北齐黄庆随、李孟悊二家,是则齐、隋与唐初皆已用钱,重、交、单、拆之名,与今不异也。但古人先揲蓍,而后以钱记之。其后术者渐趋简易,但以三钱掷之,两背一面为拆,此即两少一多,少阴爻也。俱背者为重,重者单之,此即三少,为老阳爻也。盖以钱代蓍,一钱当一揲矣。

第四,说《易》之书。

说《易》之书,《四库全书》著录一百五十八部一千七百五十七卷,附录八部十二卷,而存目无书者,又不啻三倍焉,可谓夥颐沈沈者矣!大抵汉学明象数,宋儒阐义理。而王弼之注,则扫汉学象数之理障,而开宋儒义理之先河者也。粗举数家,以备观览:

(甲)汉学

《易汉学》八卷。清惠栋撰两汉《易》说之存于今者,无一完书。虽有唐李鼎祚采子夏《易传》以下三十五家之说,然东鳞西爪,初学者苦不能贯串,不如栋此书之明其宗派,得其会通。凡《孟长卿易》二卷;《虞仲翔易》一卷;《京君明易》二卷,干宝附焉;《郑康成易》一卷;《荀慈明易》一卷;其末一卷,则栋发明汉《易》之理,以辨正宋儒河图洛书先天太极之学。而陈寿熊《读〈易汉学〉私记》举正其失,语有据依。足为惠氏之诤友。均刊入《皇清经解续编》。

《周易姚氏学》十六卷。清姚配中撰。其书主发挥汉儒之学,不名一家,而详加以案,精研古义,自出机杼,视惠栋《周易述》,后来居上矣!刊入《皇清经解续编》。

《周易虞氏义》九卷《消息》二卷。清张惠言撰。唐李鼎祚《周易集解》搜采汉《易》,虞注为多;而惠言求其条贯,明其统例,释其疑滞,补其阙遗,为《虞氏义》九卷;又表其大指,为《消息》二卷。用功至深。汉学颛家,存此一线。刊入《皇清经解》。

(乙)宋学

《周易注》十卷。魏王弼撰。其《系辞》以下,则韩康伯《注》也。汉儒《易》学,皆明象数,至弼究爻位之上下,辨卦德之刚柔,乃发得意忘象之指,黜象数而言义理。程子谓学《易》先看王弼,及为《易传》,不论象,不论卦变,皆采弼注。录存其书,见以义理说《易》,自斯人始,著经学别派之由也。刊入《四部丛刊》附《略例》。

《周易折中》二十二卷。清康熙五十四年,大学士李光地等奉敕撰。其书主发挥宋儒之学,以朱子《周易本义》为主,而上下《经》《十翼》篇次,一依《本义》。宋儒言《易》学者,邵康节明图书,程子崇义理,各有所主。而朱子则参程、邵两家以作本义,自谓“所作《本义》简略,以义理《程传》既备故”也。是书以《本义》为主,而以《程传》次其后,其有不合者,则稍为折中其异同之致。《程传》《朱义》之外,汉、晋、唐、宋、元、明诸儒,其有所发明,足以佐程朱所未及者,又参合而研核之,庶几备宋学之要删。又以朱子图书象数之学,备于《启蒙》,敷畅厥旨而具载书后,为《御纂七经》之一,浙江图书馆有刻本。

(丙)非汉非宋而自名其学

《周易集注》十六卷。明来知德撰。其说《易》非汉非宋,专取《系辞》“错综其卦”之说论易象。每注一卦,先释象义、字义,及错综义,然后训本卦、本爻正义,反覆周详,惟恐读者之不解。与貌为艰深,故意令人无从索解者,殊有上下床之别。坊间多有刻本。浙江萧山来氏宗祠亦尚有存书。

《周易禅解》十卷。僧智旭撰。昔虞翻注《易》,引《参同契》;王弼《易注》,多杂老氏。以道家说《易》,盛于汉魏;而以禅参《易》,则起南朝。孔颖达《周易正义·序》称:“江南义疏十有余家,义涉释氏。”书皆不传。独传宋儒杨简《杨氏易传》二十卷,王宗传《童溪易传》三十卷,简为陆九渊弟子,宗传与同时。其说《易》力排象数,而不免涉于虚无,若有同契。然是义涉于释氏,而非诂《易》以禅理也。乃智旭此书,以禅诂《易》,亦以《易》明禅,触类而通,即禅即《易》,自序曰:“吾所由解《易》者,无他,以禅入儒,务诱儒以知禅耳。”可谓教下之别传,《易》学之旁通者矣!金陵刻经处有刻本。

(丁)通论

《易通释》二十卷。清焦循撰。清儒说《易》,张惠言为颛门。而焦循则为通学,其说《易》不依傍古人门户,独辟町畦,以虞氏之旁通,兼荀氏之升降,意在采汉之长而去其短。所为《易通释》一书,六通四辟,比例齐同,通于九数,假借转注,本之六书,立说咸有据依。刊入《皇清经解》。亦有单刻本。

(戊)占筮书

《春秋占筮书》三卷。清毛奇龄撰。其书备采《左氏春秋》内外传所载占筮之事,求其条贯,明其统类,以见古人观象玩占之法。刊入《皇清经解续编》。

《京氏易传》三卷。汉京房撰。房传焦氏之学,故言术数者称焦京;而房之推衍灾祥,更甚于延寿。其书凡十四种,今佚十三,惟传此书。其中飞伏、世应、五行、顺逆之法,春秋占筮之所不言,而为后世卖卜言术数者之所昉焉。刊入《汉魏丛书》《四部丛刊》。

《火珠林》一卷。无名氏。今卖卜掷钱占卦,尽用此书。坊刻本。

(己)书不涉《易》而义有相发者

赫胥黎《天演论》,严复译。

斯宾塞尔《群学肄言》,严复译。

柏格森《创化论》,张东荪译。

右三书,商务印书馆印行,人所知见,兹不赘。咫闻尺见,差有采获。揭而布之,庶绵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