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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从《周易》研究谈到一些哲学史方法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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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学术期刊数据库      作者:冯友兰            2021-11-18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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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从《周易》研究谈到一些哲学史方法论的问题


讲《周易》,首先必填分别经、传。六十四卦,卦辞,爻辞是经,《系辞》等十篇,所谓十翼者,是传。经可能出于殷、周之际。照传统的说法,十翼是孔子作的,其实是出于战国末年至汉朝初年之简。就算是孔子作的吧,传也比经晚出了六、七百年,在历史上,这六、七百年并不是空白的时间。这就是说,在这段时间中,在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的许多方面都有很大的进步。在文化思想方面,其内容比以前丰富,水平也比以前提高,这就叫发展。如果我们用辩证法作为我们研究的指南,我们必须十分注重这个发展。

《周易》的本身,本来是卜筮之书,在《左传》、《国语》中,凡是讲到《周易》的地方,都是这样说的。我们也承认其中有些哲学思想和道德教训,但是不多。我们也承认,即使不多,也是可贵的,因为在当时本来不可能很多。到了战国末年,才逐渐附加上有系统的哲学思想和道德教训。这些附加的作品就成为《易传》。有的同志说,《易传》虽然比较晚出,但传是解释经的,这些解释必然在经中有根据。当然不能说,所有的解释在经中都没有一点根据。但是,大部分的解释,特别是有关主要的哲学思想的地方,都是“郢书燕说”之类。《韩非子》中有这样一段故事。楚国有人给燕国宰相写信。在夜间写,灯火不明。他就跟拿蜡烛的人说“举烛”。无意中把“举烛”两个字也写在信上。燕国的宰相接到信,看见“举烛”两个字,大为高兴。他解释魏“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国的宰相把这个意思告拆燕王。燕王也很高兴,就照这个意思作下去。“燕国以治”。韩非子说“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此类”《韩非子·外储砚左上》。如果在韩非子的时候这一类的事情就不少,韩非子以后,就更多了。

现在有些讲《周易》的同志,根本不分别经、传,把传中的思想和经中的思想混同起来,这且不谈。有些同志甚至把现代哲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最先进的思想,也说成是《易经》所本来有的。这就更是“郢书燕说”了。

近来有一位研究《周易》的同志说,他认为,“易有综合辩证法与论理、算学之能力”。“八卦之物象分类法,较物理学中之分物体为三态更为精密”。“易中除关乎论理算学外,还有关乎算术的、代数的、几何的、解析几何的许多新奇算理与算法。”“易为算学一般及科学一般之普遍方法与根本原理,为中国所独有而可与西洋之专门科学抗衡的‘一般科学’或‘综合科学’”。“易为中国之最有价值的其正国‘粹’,为中国一切固有文化之根源。”照这个说法,《周易》可以说是自然科学的总结。

还有一些同志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些根本原则也说成是《周易》里面所本有的。当然他们说过,在《周易》中,这些原则仅只是有个萌芽。可是照他们所讲的,又好像是很成熟的理论。这样一来,《周易》又是现代社会科学的总结。

这样讲起来,《周易》是现代自然科学总结,又是现代社会科学总结,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哲学体系。奇怪的是,没有材料可以证明,在殷、周之际,有什么像样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更不用说现代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了。

更奇怪的是,照这些同志的就法,自从文王、周公创造了这个哲学体系之后,一直没有人懂,埋没了几千年,一直到这些同志才把它发掘出来。照这个说法,就《周易》说,这几千年都是空白时间,都是白过了。

拿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基本原作为一个衡量的标准,我们不禁要问:在殷、周之际,有些什么样高的社会存在,会生出来像这些同志俩所说的那样高的哲学体系?殷、周以后,社会存在又有怎样的降低,以至于人们对于原来那样高的哲学体系连懂都不能懂一点?那样高的哲学体系怎样会一下子就产生出来?如果说,它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和阶段,怎么历史家一点记载都没有?这些问题都是难以解答的。

这些同志们的理论是不是有史料上的根据呢?可以说是很少。在主要的论点上,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史料上的根据。从思想的发展过程看,《周易》里的字句,都应该照那些字的原始的简单的意义去了解。

拿履卦锐吧。

卦辞说“履虎尾,不咥人,亨。”就是说,一个人踩了老虎的尾巴,但是没有被老虎咬伤,这是好的。九二“履道坦坦”,就是说,所走的路很平坦。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就是说,瞎子偏要看,踱子偏要走路,于是就踩了老虎尾巴,被老虎咬伤了,这是凶的。九四也说的是“履虎尾”。初九说的是“素履”。九五说的是“夬履”。据闻一多的考证,素履即丝履,就是用丝作的鞋;夬履即葛履,就是用麻葛作的鞋。高亨释素履为无文采之履;夬履为断裂之履。上九“视履考祥”,高亨释为“视焉,履焉,以登于庠”。这里“视”同“履”并举,跟六三“视”同“履”举,是一样的。闻一多和高亨的解释都有训诂上的根据。总起来说,履卦中的履字,应孩了解为脚踩,走路,鞋之类。《系辞》说:“履、德之基也”。这就把“履”了解为道德践履的意思。这是《易传》的思想,不是《周易》的本来意思,这就是演义了。照这个方向演下去,由践履可以想到古人所挽的实践,由古人所说的实践,可以想到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实践;由此可以联想到毛主席的《实践论》。《实践论》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最好咬它一口。用这个意思解释履卦的卦辞,就可以祝,履卦告诉我们,要想知道老虎的利害,最好把它的尾巴踩一下,这就是说,一切认识都从实跳开始(这是我试图作的演义)。

共实《周易》的履卦本来是没有这些丰富的内容,这些都是附加上去的演义。

说它是演义,是就历史学的角度说的。作为一种思想看,这些说法,当然也是一种思想。本来从《易传》以后,《周易》的注解总有几千种。每一个时代的人,都用他那一个时代的思想解释《周易》。特别显著的,如王弼、韩康伯用玄学的思想解释《周易》,程颐、朱熹用道学的思想解释《周易》。其实这些也都是演义之类。现在有些同志的作法,是用现代的哲学和科学思想解释《周易》,这不过是对于《周易》又附加了一种演义。但王、韩和程、朱是把封建时代的思想加于奴隶时代的著作。而我仍的同志是把社会主义时代的思想加于奴隶时代的著作。其演义的特点就更加突出。

我们的时代不是魏晋和宋明的时代,在封建社会中,五经是天经地义的经典。一个思想家有什么思想,都必须把它归在经学的大帽子下,才可以讲出来。现在我们用不着那样做。我们直接讲科学,直接宣传马克思主义,用不着再往《周易》里面绕个大圈子。

这些同志的主观愿望是,尽力发掘古代文化的精华,以便把它继承下来。实际上,他们是把现代文化的精华上在古代的账上,然后又转一笔账,把它转到现代。表面上看,好像继承了一笔丰富的遣产,实际上是空的。

不但如此,这些同志的这样的做法所得的实际效果,跟他们的主观愿望是相反的。这些同志的主观愿望是耍用古代的文化丰富现代的文化,其实,结果正是相反。现代的科学和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井不因为据说在《周易》中有了萌芽而更加丰富,倒是《周易》因为附加上了这些据说是萌茅而丰富十倍、百倍。

这些同志主观上大概觉得,这样作可以收到古为今用的效果;实际的效果正是相反,不是古为今用而是今为古用。

可是古人已经死了,他们还用什么呢?这样作法的影响,还是在于现在。他的影响是什么呢?就是引导人向后着,不向前看。在过去像王弼、韩康伯、程颐、朱熹那些解释《周易》的作法对于封建扰治阶极是有利的。他们利于推持封建社会的现状,利于引导人向后看,不向前看。工人阶级的革命是要打破过去的一切,创造光荣灿烂的未来。

研究历史怎样可以古为今用呢?上面所说的这些同志的做法是错误的,有些同志认为,研究历史可以从过去的人的活动中得到一些经验教训,我认为这个说法也不够全面。经验教训是可以有的,但是,如果专从吸取经验教训这一方面看,有些历史学的工作是可以不必做的。例为我们研究石器时代用石头作的工具,我们能说,我们可于其中吸取经验教训,借以帮助制造机器吗?我们把半坡村的原始社会遗址,用房子盖起来,作为一个大博物馆,我们说,能于其中吸取经验教训,借以帮助我们做都市规划吗?

科学的任务就是扩大知识领域。历史学的任务,就是扩大对于过去人类社会的认识。知识就是权力。知识扩大了,成为一个体系,自然会有实用的效果。但不是这个体系中每一部分都必须有直接的实用效果。譬如说,天文学研究遥远的天空,这里没有古为今用的问题,而有远为近用的问题。天文学中,是不是每一个发现都直接能远为近用呢?显然不是的。但没有这些发现,就不能成为天文学的体系。以天文学的远为近用,比历史学中的古为今用,就可见,在科学研究中狭隘的实用观点,是要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