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川》卦之“川”怎么“涉”？

读过《易经》的人，对“利涉大川”一语概不陌生。《易经》诸多卦画、爻画中，阴爻为“水”、阳爻为“岸”相搭配的情形随处可见。在帛书《川》卦作者眼里，卦画六爻皆“水”，卦名取“川”，显然是把这个当作《易经》中最宽的一条河了。

一说起古代的河，笔者就头皮发麻，因为找遍《易经》找不到一“舟”一“桥”，《泰》卦却有“枹妄，用凭河”语，说葫芦外形不好看，但可用来过河。把木板绑在葫芦上，人趴在木板上过河，这得有多危险啊？如果河里还潜伏着鳄鱼呢……所以，当笔者在《尚书》的《大诰》《君奭》等篇章中，看到周公用“若涉渊水”“若游大川”形容时事之艰难时，特别能理解他的提心吊胆。

“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当然，《易经》中的“川”，更多的是在形容时事之艰难了。那么，“抗龙有悔”、姬昌大人被囚禁到河南羑里后，周人是怎么“涉”过《易经》中这条最宽的“川”的？下面，我们来看看周人“涉大川”的智慧。

卦辞：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亡朋。安贞，吉。

牝马之贞，指暂时像母马那样柔顺。攸，“有所”的意思。往，是《易经》中少有的万能动词，这里指“反抗”主子。先迷，后得主，指先迷惑纣王，之后再拿下他，和“牝马之贞”相呼应，透着一股浓浓的“谋略”味。朋，过去指贝壳之类的钱币，五贝为一系、两系为一朋。西南、东北，分别指陕西一带的小邦周和河南一带的大邑商，一个位于西偏南，一个位于东偏北，双方是敌对势力。利西南，得朋；（不利）东北，亡朋，显然指在陕西一带“有攸往”，周人能得到周边诸侯的接济，去河南一带商的地盘上“有攸往”，则会损失这些东西。怎么办？在实力不强时，“安贞，吉”，暂时保持母马那样的柔顺和隐忍，在“西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初六：履霜，坚冰至。

履，踩踏的意思，阴爻在卦画最下面，经常表示人的一双脚。“霜”是“水”的形态之一，画中用阴爻表示，但结水成冰后，冰的形态接近于陆地，则用阳爻表示。跟《键》卦一样，这里有爻变成象。

踩踏到霜，坚硬的冰、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这是爻辞的字面意思，但背后的寓意更加深刻。从帛书《困》卦的“大人”“入于要浴，三岁不犊”等内容来看，姬昌大人当时蹲的十有八九是“水牢”，且一蹲就是三年；而大人，在爻画中用的是少阳象，初六爻变成象后，我们只能看到大人的上半身，下半身隐在水里、冻在冰下看不到。姬昌大人半个身子泡在冰水里，上有丢命之胆寒，下有刺骨之冰冷，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履霜，坚冰至”，一点都不为过，稍不注意就能变成坎鬼一枚。怎么办？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直，在帛书《渐》《中復》等卦中多次出现。仔细分析“直寇”“直敌”等内容，说的都是似寇非寇、似敌非敌，“直”应当通假“值”，仿若的意思。今本除了《坤》卦的“直”，其余都改成了“得”，世人一般不关注“直”还有这方面的意思。方，除《既济》《未济》卦中的“鬼方”之“方”说“方国”之外，《比》卦的“不宁方来”、《鼎》卦的“方雨，亏，悔”等“方”字，都是刚刚的意思。习，本义指小鸟反复扇动翅膀，从《习赣》卦的“求，少得”“三岁弗得”等内容来看，“习”指的是实践历练，目标是获取。

在象的方面，大人、王（“天子”的角度），取的都是少阳象，当这些人变坏之后，会取八卦坎的禽、寇等象来形容，所以，这里也可以用坎来形容纣王。

如此一来，爻辞“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应解读为：仿若刚遇，不大为获取，无所不宜。这说的是西伯大人姬昌虽然之前已经和纣王打过多次交道，纣王算是他的老熟人，但一入狱，姬昌才发现得像陌生人一般重新认识纣王、谨慎行事，不能再凭老印象、老套路，通过商邑为周邦获取大的利益。《比》卦的“有（又）復，比之”，说的是对又走到一起的熟人，可以亲近他们，言外之意，不要和陌生人套近乎。

事实上，周人不但“大不习”，还勇于舍弃。《史记·周本纪》记载，姬昌入狱后，“（手下家臣）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纣大悦，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竹书纪年》记载，“（帝辛纣王）二十三年，囚西伯于羑里。二十九年，释西伯，诸侯逆（逆行迎接、归顺）西伯，归于程。三十年春三月，西伯率诸侯入贡”。

这下我们清楚当年为什么纣王抓了姬昌却不杀了吧？清楚“见群龙无首，吉”寓意着什么了吧？姬昌在西南一带影响很大，一杀姬昌，反纣王的侯更多。杀不得，只能降。

姬昌在“舍”的方面，当真是下足了本钱。《史记》记载，姬昌曾献出洛西之地，请纣王废除“炮格”之刑，诸侯听说之后，更觉得姬昌仁义。在带有城邦联盟性质的社会情况下，姬昌舍弃物质上的利益，换取诸侯归心，一舍一得之间，纣王其实已岌岌可危了。

但对姬昌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六三：合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章”指鱼、朋、粮食之类美好的物品，“合章”指把美好的物品遮盖起来不让人看见。合章，可贞，指“装穷”这种行为，可暂时保持，因为“大不习”之后，姬昌该舍弃的舍弃了，该付出的付出了，已经具备了“装穷”的条件。

人穷则志短。作为一名臣子，要想通过王获取利益，唯余“听话”一途：有时候听从王的命令行事，明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做不成，也要一错到底、坚持做完。又穷又听话，又有求于王又不自作主张，哪个王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姬昌正是通过这样的“阴修私德”，取得了纣王的信任，之后，纣王“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说“谮西伯者，崇侯虎也”。

这就值得玩味了。

姬昌通过“合章”之装穷，“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之“助纣为虐”，不但取得了征伐大权，还打着“王事”的旗号，让纣王替他背“黑锅”。纣王再抖出崇侯虎，等于是默许姬昌向崇侯虎“开炮”了。崇侯虎一倒，今后，谁还敢在纣王面前轻易说姬昌的坏话？这就是卦辞中的“先迷”，周人韬光养晦的智慧和策略。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括囊，指把口袋扎起来。囊有底、口要扎，跟《键》卦的上三爻一样，都有双爻变的现象。括囊，说的是一种不出不进的状态，爻辞说，这么做，对周人既没有祸患，也得不到赞誉。

这6个字，内涵非常丰富——姬昌在取得纣王的信任、赞誉和征伐大权后，如让“囊”接着往大了鼓，就得继续听昏君的，在“助纣为虐”中沦为纣王的“爪牙”，这样一来，姬昌就得不到诸侯的赞誉。而要让“口袋”瘪下去，姬昌就得向纣王宣战，这样一来，姬昌不但有发动战争的祸患，得不到纣王的赞誉，还会在诸侯中显得自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一个，照样有“陪了夫人又折兵”的风险。怎么办？软抵抗，既不听纣王的继续做傻事，也不跟纣王明目张胆对着干。

所以，姬昌自打灭了崇侯虎等人，剪除掉商的一些羽翼之后，就一边在丰“阴行善”，“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把周邦治理得井井有条，让听说这些事的诸侯认为“西伯盖受命之君”，姬昌可能有当王的资格；一边行使征伐大权，今年打打犬戎，明年伐伐密须，后年败败耆国，稳定周邦局势，在打仗中壮大自身实力。

姬昌的余生，就这么跟纣王“耗”着，不听商、不反商，一门心思干自己的事，单等身后，姬发以崭新的面貌闪亮登场。

六五：黄常，元吉。

黄，是“新”的意思，表示原先没有的东西，现在有了。如《罗》卦六二“黄罗”，说原先没有军队，现在拉了一支新军；《鼎》卦六五“黄耳”，说鼎原先没有耳，现在装了一对新耳；《掾》《勒》两卦的“黄牛之勒”，均指新的、结实的牛皮绳子。

常，从“尚”从“巾”，指高高在上的旌旗。《尚书·君牙》“孔传”记载，王之旌旗画日月曰太常。象的层面，两爻变之后，坎日出来了；兑为月，初九六二少阴，三分之二个月亮出来了，一面新的王旗出来了。今本《易经》改“常”为“裳”，往“黄帝垂衣裳而治”上靠，是不合象，也不符合历史的。

爻辞说的是，姬昌身后，姬发继承西伯侯位，不久举起大旗自立为王，结束了周人在纣王手下忍辱求生的历史，反商一事变的顺当。“元”所代表的“开始”，指开始出现某种情况，和“初”所指的“一开始”不同，即使姬昌“括囊”自保实力，也算不得吉祥。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野，指西周时的地域范畴，王所在的国称邑，包括都城和近郊，近郊由若干乡组成，郊外为野，野，是经常爆发战事的地方，除历史上著名的牧野之战外，《同人于野》卦，说的也是和他人一同赴外野打仗。玄，是黄的反义词，指旧、远；其血玄黄，指这场战争流淌的血中，有旧龙纣王的，也有新龙姬发的。双爻一变为“颐”，一张血盆大口，鳄鱼打架都用这个。

姬发自立为王，与商军大战于牧野，纣王身穿宝衣自焚而死，还被砍掉了脑袋。《尚书·武成》记载，“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这一仗打得血腥而惨烈。

需要友情提醒的是，“黄常”也好，“龙战也野”也罢，都是姬昌过世之后发生的事，他不可能在羑里坐牢期间，用八卦演绎出象辞合一的《周易》。

迵六：利永贞。

这句特殊的爻辞非常短，翻译出来是“适宜永远持续这样的短期行为”。持续什么样的行为？不清楚。我们只能根据爻画提供的信息、呼应之前的“迵九：见群龙无首，吉”等内容尽可能地猜。“迵六”，表示上下两个“六”相迭，双方势均力敌，但不如《键》卦“迵九”人多。

与“迵九”的人数相比，“迵六”说的是牧野之战爆发时，商和周的兵力均有不足。其中，商军主力外出平乱，王室兵力不足，奴隶也被拉过来凑数；周人虽联盟了各路诸侯，但主力用于防备在外的商军回援，只派了一支精兵冲阵。周公认为，这两个“六”摆在一起，表面上看数量差不多，但实际上其中一支是精兵，一支是杂牌军，这样的仗不打都不行。

如此一来，“利永贞”的内容就可以结合历史，进一步具化为：适宜在表面上看旗鼓相当、实际上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永远持续该打就打这样的短期行为。这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方面的战略战术考量。

大象辞：君子以厚德载物。

德，通假“得”；载，承载的意思。大象辞呼应卦辞“先迷，后得主”“西南得朋、东北亡朋”，呼应爻辞“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合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说所得足够厚、实力足够强，能拉起“黄常”，才有承载“龙战于野”伟大事业的本领——有了金刚钻，可拉瓷器活。

看到了吧，周人是这么“涉大川”的——该忍则忍、该舍则舍，该立则立、该打则打，用老谋深算的姜太公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举事而得时”，把握好做事的时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