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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的意义世界主要是由卦爻辞表现出来的,除了它的预卜吉凶的原始意义之外,其中更深刻的意义则是生命意义,《易经》最关心的是人类与自然界的生命现象,而不是其他。它把人与自然界统一起来,并在统一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和规律,《易经》卦爻辞所提出的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人类生命为何产生、发展和实现的问题。在它看来生命来源于自然界,并且一刻也没有脱离自然界,二者处在相互感应、相互作用的统一过程之中,是一个双向交流的有机整体。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都与自然界和人类的生命有关,每一卦中的“- -、 —” 二爻,便是构成生命的基本要素。
更重要的是,生命是一个不断生成、不断演进的过程,人和自然界构成这一演进过程中的两个基本项,一切联系都是围绕这一基本关系展开的。其基本的演进过程正如《序卦传》所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措。”它把天地看作生命的来源,认为万物是由天地产生的,人类则是由天地万物产生的,因此,人和天地万物有内在的联系。如果说这里也有某种“因果”联系,那么,这不是机械论的,而是生机论的。后来《系辞》等传又提出“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以及天、地、人“三材”之道等哲学命题,这决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从《易经》所蕴含的意义中引发出来的。这些命题更加清楚地表明,人与自然界不再是外在的因果关系,而是内在的有机联系,并且有某种目的性(但决不是神学目的论)。明了这一点,对于中国哲学未能发展出真正意义上的宗教神学以及机械论和数理哲学这一事实,也就不难理解了。
《易经》如此关心生命现象,以致从人类的生命活动出发,观察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从中找出生命的意义和来源,并且认为,自然界的各种现象都具有生命的目的和意义,和人的生命活动有着内在的关系。这种观察考虑问题的方式,确实是中国古人所特有的一种思维方式。在《易经》中,六十四卦作为象征性符号,从不同方面体现了这种生命意义,并且构成一个包括人与自然在内的有机整体。而每一卦不过是有机整体中的一个要素,同时却包含着人和自然界的两个方面,二者不仅是对应的,而且是统一的。
这种思想从原始八卦中已经看得很清楚。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卦,分别代表自然界的八种事物或现象,这八种现象与人的生命有密切联系,在某种意义上被看作是生命的来源或不可缺少的条件,实际上代表着生命整体。乾是纯阳,代表天,以龙为象,而龙象征着水中所生之物,又能升至天空。因此,天并不是远离生命的宇宙空间,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上帝,而是生命的来源。坤是纯阴,代表地,以马为象,而马象征着地中所生之物,又能不断生息繁衍。因此,地并不是没有生命的荒漠之原,而是生命得以孕育和生长的源泉。乾、坤二卦被认为是八卦和六十四卦中最基本的两个卦,又被称之为父母卦(这也是生命意义上的象征说法),二者都象征某种生命,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至于由乾、坤二卦所衍生出来的其他多卦,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上,八卦中的其他六卦都与生命有关,或者具有生命意义。震、巽象征雷、风,而雷、风正是生命发生的动因;艮、兑象征山、泽,而山、泽正是生命活动与止息之所;坎、离象征水、火,而水、火正是生命得以维持和延续的基本条件。总之,八卦及其卦、爻辞都是围绕生命现象展开的。正因为阴阳八卦与生命不可分,从《易经》开始,中国人便对之极为重视,并从中发展出自己的生命哲学,而不是还原为物理现象,建立起西方式的自然本体论哲学。
如果对卦、爻辞略加分析,我们就会看到,人与自然之间以生命为轴心的对应关系是互相转换的。有些卦虽象征某种自然界的事物,却同时可以转换为人的某种生命活动。比如兑卦,在泽这一物象中隐含着“说”这一意义,进而引申出其他的相关意义,并且直接转换为人类的某种活动,通过这些不同的活动表现了生命的意义。兑卦初九爻的“和兑”(温和而说)、九二爻的“孚兑”(有信而说)、九四爻的“商兑”(商度而说),都象征着和谐统一,对生命有益,故为吉;而六三爻的“来兑”(言未及之而说)、九五爻的“孚于剥”(俘掠于剥落之时),则意味着过与不及,对生命不利,故为凶。在这里,人与自然是统一的,生命信息是相通的,从人的言说中体现出生命的某种象征意义。
可以说,在《易经》中没有任何一卦是只讲物象而与人的生命无关的,也没有任何一卦是只讲人的活动而与自然无关的。不管某卦所指示的物象是什么,其实际意义都是讲“天人关系”的,这种关系是以生命现象与生命活动为其轴心的。这就是《易经》的天人之学。按照这种思维,天人是合一的,但并不都是神秘的,也不是没有任何规律的“互渗律”。比如乾卦,从初爻到六爻,自下而上是讲龙由“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到“亢龙有悔”的整个过程,同时都一一对应地包含着人的生命活动所应遵循的规则及意义。这种寓意或隐含的意义,说明人和自然界的生命过程具有内在统一性。客观地说,是讲龙的活动状态,表现自然界的生命不息;主观地说,则指出“君子”所应遵循的生命原则。二者表现了同一个生命过程。正因为如此,九三爻不再讲龙而径直讲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一般的解释是,龙代表阳物,象征刚健奋进的意义,君子也是阳性,应从“观象”中取得认识,勉励而奋进。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里隐含着更深层的意义,无论讲龙,还是讲“君子”,其间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体现出生命不息和向上的意义。自然界是一个永不停息的生命过程,龙不过是它的象征,这种生命过程体现在人类,便是乾乾君子,更直接地说,“君子”应透过龙而体验到自己的生命意义。这种象征意义是直接的,又是内在的,因为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就在于他体现着自然界生命的阳刚之性。因此,“终日乾乾,夕惕若”,就成为君子完成其生命的重要条件。严格地说,《易传》所谓“观象取义”,并不是“认识论的”,而是整体论的,因为人和自然并不是对立的,而是完全统一的,这种统一性是建立在生命信息之上的。
在《易经》中,有些卦以生命物为象征,但有些卦则不是。但是,在这些卦中,同样体现出有机整体论的思想特征。我们以震卦为例,作一些分析。震的象征物是雷,雷之来能引起人们的恐惧感,这本是原始人类在同自然界的交往中所遇到的最为可怖的现象。但是,随着经验的积累和认识的提高,进入文明社会以后,人们已慢慢从恐怖中解脱出来,并从中体认到更多的意义。在一个农业社会中,四时的循环变化对于人的生命活动是非常重要的,当人听到雷声的时候,就意识到生长季节的来临,万物将开始复苏。因此,震也就成为生命的信息和象征。卦辞和爻辞不再把雷声以及惊惧感作为天人之间的某种神秘关系去描述,而是作为一种正常的现象去描述,而在现象的背后却隐含着生命的意义;人类将从雷声中得到信息,从事与生命有关的各种活动。因此,初九爻说:“震来虩虩(恐惧貌),笑言哑哑(笑语声),吉。”六三爻说:“震苏苏(迟缓貌),震行无眚(灾)。”六五爻说:“震往来,厉,意(语词)无丧有事。”既然没有灾害,即不会妨害有关的事情,那就应该积极从事自己的事情。看来,这些事情主要指与农业生产有关的活动。这是与人类生命息息相关的。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爻都是吉利的,九四爻辞“震遂泥”(意为坠入泥土),虽未言吉凶,却有凶的可能性,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如果采取措施,则是可以避免的。唯有上六爻“震索索(疾速之意),视矍矍(惊惧四顾之意),征凶……”意思是在这个时刻从事征伐战争则有凶。这可能与雷雨季节不利于行军打仗而又妨害生产有关。其他许多卦都有与此相同或相类似的情形。这说明,天人之间贯穿着一条生命信息和原则,这条信息和原则决定了人类活动的基本性质。这些信息是随时随地而变的,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是互动的,不是受动的,这就是“易”之所以成为“变易”的重要原因。正因为《易经》从自然界本身解释了生命的来源和原则,它并不需要“上帝创造人”那样的宗教演说,后来也没有发展出那样的学说。
无论从符号形式或是从卦、爻辞看,《易经》都是表现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变化,但是,最基本的关系是天人关系,最基本的变化是生命变化。无论何卦,也无论何爻,都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表现出天与人之间的有机联系及生命过程,整个《易经》六十四卦及其三百八十四爻,便构成“天人合一”的有机整体,成为中国哲学“天人合一”论的源头。在这一整体中,自然界是一个不断变化着的生命过程,人则是这一过程的生命主体。人与自然界在双向交流和互相感应的过程中,既是互相对应的,又是和谐统一的。这种和谐,就是生命的重要原则。因此,从根本上讲,《易经》思想不是本体论的,而是整体论的,不是机械论的,而是生机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