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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的发展,都是在既有传统基础上进行的文化传承、变革和创新。如果离开传统、割断血脉,就会迷失方向、丧失根本;如果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就会失去活力、走向衰弱。在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今天,我们更应当清醒认识我国传统文化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以礼敬自豪的态度对待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在继承的基础上铸造中华文化的新辉煌。本期讲坛请到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院长于丹教授,和我们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于丹:大家好。很高兴这次讲坛从这样一个有意味的话题开始。我想在有限的时间内,谈一谈我自己的两个观点。第一个观点是我们今天怎样完成中华文化价值的当代提炼。第二个观点,在提炼的基础上我们怎样在比较的文化视野中进行完全有效的传播。
中国文化走出去这样一个感性的描述,已经越来越响了,但是,我们要走出去的是什么呢?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们总说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虽然如此,可走到今天是不是有很多中国人也不太清楚,我们以什么样的价值观去和世界融合、去影响世界呢?中国文化在几千年的历史文明进程中,有一部分显然已经过时了。比如大家探讨儒家文化的时候,很多人都问我,《论语》中的那些内容,我们今天怎样去实践呢?我想应该先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当年“五四运动”之所以提出砸烂孔家店一定有当时的道理,那么,阻碍了中国民主科学进步的内容是什么呢?我们今天提出传统文化的复兴,重新激活中国文化中的生命基因,也一定有当下的道理。那么,我们要激活的在今天仍然保有活力的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应该陷入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的认识迷信。
我认为,在今天我们需要激活的是儒家的修身养性、君子之道、东方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应该打破的是那些立法礼教以及从宗法制度上延伸出来的政治体系。只有认清这一点,我们才有可能让当下的命题真正成立。
说到国际交流,我想起一个例子。美国一所孔子学院的老师曾经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他说,我给外国小孩讲孔融四岁能让梨,孩子们都不接受这个观点,他们都反驳我。我说,你有没有问问他们认为什么是公平?结果美国小孩说,小孩不应该吃小的,他也不应该垄断大的,应该把大的用刀切开,跟他哥哥一起平分,这才叫作公平。但中国人认为我们就应该把大的让给哥哥,我要怎么说服他?在这里应该反省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谁都觉得那个美国小孩的答案是公平的,孔融让梨一定坚持把这个大的让给别人,这是今天的思维吗?在今天中国独生子女的生活中不要说把大的让给别人了,他可能会把大的小的一起留下,如果他真能想起拿刀切开分给别人的话,这还算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呢。
什么才是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中国文化讲“论心不论迹”,要从自己的思维出发,去找到中华文化的命脉,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完成中华文化价值的提炼和解读。
首先,提炼是以当下国际的坐标作为一种标准的。比如,哪个国家都会讲个人的成长,都会讲到人的坐标。中国人从何方来,向何方去,我们怎么看待自身。在今天人际之间出现很多摩擦、纠纷的时候,中国人最早给人界定的是该如何跟这个世界相配合、相吻合以及相融合,而不是那么多纠结对抗,这就是《周易》讲到君子人格的“四合”。什么是“四合”呢?即“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第一句话“与天地合其德”,我们看一看今天的人是如何体现这一点的。中国人形容一个人人格坦荡磊落叫作顶天立地,就是说中国人一直是有天地概念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就是天德,指的是一种生命不断的自我更新与自我成长,这并不是一种外在的要求,而是与君子内心的道德自律一脉相承。有一个比喻说得好,一个生鸡蛋如果从外面把它打破,放点葱,炒一盘菜就是一盘食物;从内部打破,一个小鸡成长出来,那就是生命。周而复始,中国人就是这样保持生命的不断进步的。中国人的这种进步性在今天能不能去跟世界融合呢?再者,大地的道德是什么呢?“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说的真是中国大地的事情,因为我们总说中国地大物博,光是地大不算本事,物产博厚这才是中国的特色。中国的土地上有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甚至还有盐碱地,中国的盐碱地也有它的收成,这就叫厚德载物。不同的地形地貌一样有生命的成长。一个人去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在一个团队之中的时候,有没有可能让自己生命呈现出一种从容博雅,这是中国人向大地所学的包容。向苍天学进取,向大地学包容,你的人格就与天地合其德。
第二句话“与日月合其明”,就是说,要做一个生命有光的人,带给别人光明,这是多么美好的状态。王阳明在临终的时候,学生问他有什么遗言,他只是磊落地说了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也许光明不是一个定量的词,能够囊括你一生成就的多少,但它是中国君子人格中不折不扣的一个定性的词,做一个光明的人,像日月一样。当然,光明的人不是一生连一个错误都不可以犯的,孔子说过“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真君子犯错误如同日食和月食犯在明处,人人都可见到,不推卸自己。太阳不会因为一次日食而陨落,它照样在天上,君子一旦改正错误了,大家还是会仰望他,这就是跟日月合上光明的人格。
第三句话“与四时合其序”。春天蓬勃的时候,人就“沐春风而思飞扬”;果实压弯枝头,向大地回归的时候,人就会“凌秋云而思浩荡”。春花秋月穿过人的生命,人只有尊崇这个节序才会找到生命的秩序。
最后一句话“与鬼神合其吉凶”。人吃五谷杂粮,都有旦夕祸福,按照中国人的话说,人不能作到遭天谴。做很多鬼神不容的事情,那么报应是一定要来的。这是中国农民笃信的,但是不见得在发达的文明都市我们还有这样的信仰和自律。
对于《周易》上最早讲的这样一个人格体系,我们能不能在当下建立起来呢?如果中国人自己不能建立,我们就没有办法和西方完成对话。为什么要讲这样四句话,因为我们可以看到,西方几乎所有的节日都是从天上下来的。有次我演讲时,坐在露天大操场里,那儿有几千个孩子,大家特别热闹地告诉我说,老师,我们一起过感恩节。现在很多中国孩子了解感恩节,可是无论多么盛大的节日,例如感恩节、复活节、圣诞节等等都是从天上下来的节日,这是人向神的致敬。而中国人所有的节日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因为中国人过的是节气,清明既是种果、种豆的节令,同时也是慎终追远的日子。所以中国人的节序是跟着土地走,如果不了解这个,我们怎么去完成对话呢?
其次,是在文化的比较中去完成对中国文化的有效传播,而不能一厢情愿地把我们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强塞给别人。大家都知道网上出现过关于松花蛋的讨论,很多中国人认为松花蛋是美味,但在西方人眼中却不见得。中国的美食很多,我们不见得非得让西方人接受那一口松花蛋。所以关键在于比较,在比较中进行有效沟通,这是很有必要的。
我在西方很多国家都跟他们探讨过一些有意思的现象。刚才说的天和地的概念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在西方可以看到大量单体哥特式的建筑,在西欧、北欧尤其多,这和在一个教堂中个人向神灵的膜拜,优美而崇高的致敬,以及孤单的姿态都是相关的。在中国,从老百姓的四合院到皇帝家的紫禁城都是群体建筑,中国人是以群体的姿态回归到大地的秩序,所以你看从皇上到一个村里的老爷子都一定是住北边,要见太阳,没有见住西厢房的。从一个村子长子次子的排列,一直到皇帝王公大臣的排列,你会觉得房屋也是一种秩序。其实,大家可以好好走走故宫,我曾看过一本写故宫的很棒的书,叫作《王者的轴线》,它讲的并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整个北京城这条中轴线以及在这个轴线上次第展开的这些城门。所以房子不仅仅是我们居住的地方,它还是我们安顿的家园。对于房子的研究,往往发现一个民族的伦理。费孝通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写《乡土中国》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们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房子,但正在失去越来越多的家园。在房价炒成今天这个高价位的时候,我们再来读这句话真的觉得房子多了,家园少了,因为我们更加不见天光,不接地气。中国农耕文明中的伦理信仰和生活秩序能不能在都市化进程中绵延下来,这是当代中国文化要研究的一个大命题。所以,我们在对话中要看出自己的归属在哪里。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大家会看到西方的芭蕾舞当中有很多大托举的动作,一个男演员托起女演员,四肢伸展,优美地延展向天空,他要摆脱大地的羁绊。你看中国的戏曲,从来没有这种挣向天空的动作,所有的线条不是直的,而是圆的,以圆形的合抱完成向大地的认同,无论武生出场,还是旦角的兰花指,睡觉时候的卧鱼,所有的动作其实都是合抱的、向下的。对于土地的认同感,在比较的时候就会了解它的规则,包括西方会有很多人质疑我们个人的精神是否得到尊重,你们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集体无意识。大家可以看看中国的诗词确实如此,当西方众多优美的诗歌在讴歌孤独骄傲的雄鹰的时候,中国的诗词中出现大量的群鸟,花花鸟鸟都是跟人相通的,中国人总是愿意做一群小鸟。
中国群鸟的传统从哲学源头上可以追溯到什么呢?就是中国人伦理中的信仰。中国的围棋中,两个罐里的黑白子没有身份,不像西洋的象棋,你会觉得车马象都有自己要走的规则,象必须要斜着走,这就是一个个体意识鲜明的角色感。但是,中国这两罐里的棋子到最后去数,它是一种平民无角色意识的群体胜利,因为最后比的是群体的格局。在格局的竞争上,中国人下围棋才会说“金角银边草肚皮”,先不要占中间的空白,而是让边角有自己更大的空间与气象,这就是中国的群体思维。从围棋的思维到群鸟的思维,这一切和西洋象棋的思维没有高下之分,但有传统的差异。
今天的中国文化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姿态走向世界,既不征服,也不去说服,我们所求的是有效沟通之后的融合,让世界建立一种文明的新生态。只有抱着这样一种态度向外走,我们才会真正地去了解别人,也认真地批评自己。中国文化传统中生成很多值得自我反思的事情,比如说中国人有两个层级的空间概念,一个是自个儿的家,一个是国,这就是中国人的家国一体。一个人在家有伦理,有家邦,在国家里有与父子关系一样的君臣关系,这就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家他愿意作为儿子尊重父亲,在国他愿意作为臣民尊重君王。但大家发现了吗,在这中间少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就是中国人没有公共空间。所以,你就能够理解中国人为什么在公共空间里容易大喊大叫,因为中国人的公共空间往往都是赶集、庙会或者是农耕的庆典。中国人连看戏都是叫好,扔手巾,台下也是越热闹越好。所以,并不是我们传统中带来的一切都是值得传播的,但是,也不是我们今天说中国人怎么素质就不好,要看看他在历史上是没有公共空间的,在家国一体中恰恰他没有这种独立公民在公共空间中的经验与习惯。
所以,心平气和,也许是一种最好的文化态度,它比剑拔弩张要更接近于自信。中国人有东方的儒雅与从容,所以我们不恐惧。但是,我们也不狂妄自大,把中华文化的当代价值提炼出来,以滋养现代人的内心,再有效沟通传播出去,重筑一个世界文明,我想这才是今天我们每个人的使命。